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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你最近常在这边转,胡大夫。”
  负责这间病房的护士冷不丁从旁边窜出来,胡会涛吓了一跳,他刚才正全神贯注的盯着房门上的玻璃。
  “哦,我在考虑换个科室,也不能在牙科干一辈子是不是。”
  “你不会是想去急诊吧,可别这么想不开。”
  “谢谢你,至于去哪里……这倒是个好问题,真的,是个好问题。”
  说着胡会涛就沿着墙壁走开了,把一脸期待的小护士扔在原地。自从献血之后,他就对这间病房着了迷,更准确来说,是对里面那个自称来自柜子的老人着了迷。
  他每天路过的时候,都会停下来偷瞄几眼,后来,已经渐渐分不清那算不算路过。那老人就是个神秘的盒子,诱人且危险,他无法确定里面是馈赠还是炸弹。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他,但是不能在这里,周围的每个患者都是不容小觑的隐患。
  今天下班之后他带儿子去了游戏厅,这是表面上漂亮的说法,实际情况是,胡准依然对他有情绪,所以他只能拜托葛玖堃把儿子领出来,而自己负责掏钱。
  在这里胡准最喜欢的项目是开摩托,同样都是花三个硬币,他每次都能够得到更多的奖券。以前他也很擅长抓娃娃,比大部分笨拙的成年人更有天赋,但自从胡会涛上次和他开玩笑,追问他娃娃要送给班上的哪个女孩,胡准就再也没靠近过那几台机器。
  当儿子沉浸在游戏世界时,胡会涛站在后面悄悄的观察正在陪玩的妻子。她的伪装实在是太强大了,除了那焦糊味的衣袖,没有再露出任何与火灾有关的破绽。这增添了胡会涛的危机感,他更加坚定了不能摊牌的念头,如果莽撞的逼问她,肯定只会得到另一个版本的谎言。
  在玩完了两百多枚币之后,胡准成功凑齐了奖券,去前台换了一个印有纪念标志的小台灯。看着儿子兴奋地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,胡会涛很懂事的在一旁鼓掌庆贺,只要胡准开心那目的就达到了,虽然他很清楚今晚的花销足够买七八个台灯。
 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又经过了康苏医院的门口,胡会涛的心像猫抓似的,安耐不住依然想上去看看。他借口说要上去拿东西,让葛玖堃带着儿子先走,听到胡准终于和自己说了句再见,他心里有块大石头怦然落地。
  此时的医院像是个刚刚进入浅梦的孩子,让人不忍心发出太大的脚步声。胡会涛从忙碌了一整天的同事眼前悄无声息的划过,像个飘在空中的幽灵一样。
  令他没想到的是,那张病床上居然空空如也。他在走廊上搜寻了一会,一无所获,最后不得不去求助值班护士。
  “那个无名氏到哪里去了?”
  那护士应该是错过了今天的晚饭,正端着一碗泡面。胡会涛的询问打乱了她的节奏,她‘吸溜’一声,油点子溅在了洁白的大褂上。
  “刚才还在啊。”护士的脸上写满了无辜。
  她不得不暂时放弃夜宵,和胡会涛一起去寻找。两个人分头行动,胡会涛从楼上往下搜寻。他问了沿途所有还醒着的护士,一路走到停车场,那里除了漏水的管道在发出滴答声,没有任何的人影。
  胡会涛离开大楼来到院子里,冰冷的晚风正预示着一些不太妙的结果。他沿着小路漫无目的的前行,脑海中乱作一团,一时间说不上身体和灵魂哪一个更为疲惫。妻子不可告人的秘密,还有儿子的怨愤,命运好像觉得他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……
 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  那手纤细瘦弱,几乎是皮包骨头,而它的主人先前躲在花坛里,这会刚钻出来,头顶上还有几片细小的落叶。
  看到自己苦苦寻找的对象以这种滑稽的方式冒出来,胡会涛有些哭笑不得。
  “大晚上的,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?”他问。
  老人警惕的看看四周,确认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,这才放松下来。
  “我不能再待下去了,但那些死脑筋不让我出院。”
  这时候胡准才注意到他的穿着有多么滑稽。在大冬天里他只穿着单薄的夏装,为了取暖,不得不把医院的病号服当做内衣套在里面,那白底蓝条的裤腿从他的外裤下摆漏出来。
  “你是病人,不让你乱跑是我们最基本的责任。”胡会涛一本正经的说。
  “别给我讲这些!”那老人像是被刺激到了,咬牙切齿在地上跺了几脚,“樾樾不来看我,那我就必须去盯着她,我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弥补错误的机会,不能浪费在调养身体这种没价值的破事上。”
  胡准要求他冷静下来,用了很严厉的口吻,也可以说是命令。他告诫这老人,如果他们还想继续这种不被打扰的谈话,他就不能像个暴躁的猩猩一样引人耳目。
  “你上次说,是我把你推进柜子里的?”
  这问题在胡准心里憋了太久,讲出来之后,他有种从泥沼中逃脱的轻松。
  “没错,你不会是不记得了吧。”
  老人忽然间陷入了呆滞,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,那是种思维上的绊住,他挤了挤眼睛,用干瘦的掌心拍打着自己的额头。
  “唉,你记得才见鬼了呢,那是以后的事情。”他看上去很懊恼。
  “以后?”
  “对,二十五年之后,那天你绑架了崔步青的儿子,不过我记不清那小孩的名字了,怪兮兮的……”
  “崔硕德?”胡会涛插嘴说。
  “啊,对,等等。你现在应该还不知道,他还没出生呢。”老人的眼睛疑惑地挤在鼻梁的顶端。
  胡会涛的脸色变得难以捉摸,一些湿润的东西从眼角流了出来。这一刻他只觉得非常神奇,原来人生真的是一个曲折的环,我们都在全力以赴的奔向起点。他没有回答,只是接着往下问:
  “你还说我帮了你,是什么意思?”
  “你让我回来,不就是为了让我救娄樾的命吗。”一说到这里,那老人嘴角的幸福就再也遮盖不住,他兴奋的展开了双臂,像是准备把胡会涛紧紧地搂在怀里,“这个日期,再明显不过了,我向老天爷祈祷了那么多年,没想到它真的会派tຊ你来拯救我。”
  相比之下,胡会涛就显得过于冷静,他就像一个斩断了七情六欲的刽子手一样,无法对这份喜悦共情。
  “所以你是娄樾的爸爸?”他的声音比脚下的水泥地面还要生硬。
  那老人的表情像是蒙受了莫大的冤屈,回答前嘴唇先抖了半天。“我没想到连这个你都怀疑。”
  “照你的意思,娄樾死了?”
  “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,很快就会。”用神秘的口吻意味深长的说完,老人换了副截然不同的躯壳,鼻子里发出一阵悠长且低沉的闷响。
  胡会涛往后退了几步,给自己留出一些思考的空间。好消息是,相比被各种杂事所填满的白天,宁静的夜晚可谓是沉思的绝配。他用手捂住了嘴巴,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些令人费解的词,即使那老人悄悄往前挪了一小步,也只能听到一些无法拼凑的短语。
  “你打算怎么救她。”胡会涛问。
  “就,每天二十四小时,一直悄悄地跟着她。”光是说这话老人就显得有些疲惫,“我只知道她遇害的日子,却不知道凶手是谁。为了永除后患,这次必须把那家伙逮住。要是你能从一而终,帮忙帮到底就更好了,我是个孤儿也没有兄弟姐妹,毕竟年纪也大了,一个人抓那混蛋实在有点力不从心。”
  “孤儿?等一下,你们小时候那孤儿院是不是早就被拆了。”
  “没有,拆它还要花钱,干脆就一直废弃在那里。”
  胡会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。
  “天才,那里是最适合的地方,之前怎么没想到呢,我真是个天才!”他旁若无人一般,没羞没臊的夸奖着自己。
  那老人用手在胡会涛眼前晃了晃。这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举动,就和在电视高潮时总会冒出来的广告一样。
  “醒醒,你得先帮我出去。”老人指了指那虽然高耸,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围墙,“我试了几遍都没成功,拽住你,就是希望你托我一把。”
  胡会涛不耐烦的招了招手,让他不要像个傻里傻气的猴子似的在墙边跳来跳去。
  “不需要那么麻烦。”
  说完胡会涛就把老人丢在原地,还和教育小孩子似的特意叮嘱,让他隐藏好不要暴露了自己。至于他重新返回楼里干了什么,我们只能发挥想象力尽量去猜测,反正等胡会涛再次出现,他从头到脚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。
  他让老人跟着他一起从前门走出去,唯一的要求就是把腰板挺直,不要鬼鬼祟祟。老人对此心领神会,当门卫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时,他狠狠的瞪了回去,这是胡会涛刚刚教授的东西。
  两个人挡了一辆车前往孤儿院,那老人觉得这很不明智:
  “我们应该去娄樾家……也就是我以前的家。在那里守着她,直到整场风波过去。”
  “不,你错了。”
  胡会涛冲老人做了个闭嘴的手势,任何人听到这对话都会令他感到不安,哪怕是素不相识的司机。
  “但你真的见到她,又会控制不住情绪吧。”胡会涛压着嗓子用很小的声音说,“据我所知这也是你住院的原因。”
  那老人略显落寞的,把身体蜷缩在汽车后排的阴影里,把脸转到不让人看见的方向。就在胡会涛以为他不会说什么的时候,他用令人心疼的微弱嗓音咕哝了一句。
  “我已经老了,你不能要求太多。”
  一座早已经被忘却的孤儿院,就像时代的车轮上掉下来的泥沙。沿着小路走进来之后,他们两个人的鞋子立刻变得脏兮兮的。他们遇见了一只在院子里安家的野狗,一只母土狗,从它那紧张兮兮的脖颈和不留余力的嘶吼来看,它的幼崽应该就在附近。胡会涛拿树枝把那狗赶跑,然后用肩膀撞开略微生锈的门走了进去。
  铺天盖地的灰尘令他们无法呼吸,感觉就像是坠入了令人窒息的流沙里。老人很剧烈的咳嗽着,让人不免对他脆弱的肋骨担忧,他想要离开这个并不舒服的地方,但胡会涛像是料到了似的,立刻又把他拽了回来。
  “我们来这里干嘛,这里什么也没有。”
  老人捂着自己的口鼻,很不满的指了指周围如鹅卵石一样光秃秃的墙壁。
  “找个地方。”
  “啥?”
  “这里有没有地下室。”
  “有。”老人带着怀疑的口吻。
  “带我去。”
  看到老人疑惑的站在原地,胡会涛又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。
  “走啊。”他说,“找到了你就懂了。要是你真的想救娄樾的话。”
  两个人摸着黑小心翼翼的走着,胡会涛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破损的脸盆,碰撞声在这漆黑的楼道里来回弹射,仿佛他刚刚踹倒的是一座冰山。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,摸出口袋深处的手机打开电筒。
  “这个,是你的吗?”他问胡会涛。
  “啊?”
  后者的反应听上去是发自内心的。老人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  “有人给我寄来这个电话,打过去之后,是娄樾接的,她对我说:来啊,爸,我再给你一次机会。”在黑暗中,老人的眼睛像河水般流淌着,流去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,“看来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他的嗓音又和周围一样昏暗下来。
  他们的脚步在楼梯上拖出长长的印子,顺着已经生锈的扶手往下走,来到了地下室。推开几乎和地板粘在一起的大门,在剐蹭声中,胡会涛痛苦的皱起眉头。这里空旷的足够来一场篮球赛,只有几个只剩骨架的铁椅子被堆放在角落里。在手机的灯光下,空气中的灰尘和暴雪一样来回翻腾着。
  老人痛苦的哼了两声,捂住了自己口鼻。“我们到底要找什么,我整个童年都在这里,这地下室真的就只是个地下室。”
  “就在你的左边。”
  老人半信半疑的扭过头去,眯起眼睛在黑暗中搜寻。突然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,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口鼻。
  当他惊恐地向下瞟去,看见了一张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纸巾。他拼尽全力挣扎,胳膊最大限度的往脑袋后面伸,但越是用力吸入的药物也就越多。他的手机掉到了地上,那刺眼的光柱和黑暗交融在一起,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浓雾般模糊。
  他羸弱的身体很快就麻痹了。如一具被抽干了的尸体一样摔倒在地上,在视线完全被黑雾笼罩之前,那一瞬间,他看见了胡会涛因为紧张而抽动的脸庞。
  ……
  老年的娄嘉弥感觉自己睡了足足一个世纪,当他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皮,这废弃的地下室里又有了些变化。
  此刻已经是异常晴朗的白天,冬日里的阳光如纯白的牛奶一般顺着楼梯流淌进来,打湿了门口那一小片地面。他又一次看见了那古怪的衣柜,就在他的身旁,不足一臂远的地方。胡会涛正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那柜子推向更为安全的深处,额头上渗出了这个季节非常少见的汗水。
  但是娄嘉弥摸不到那柜子。除了脚趾以外,他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活动的地方。
  他被牢牢的绑在一张沉甸甸的铁椅子上。粗糙的麻绳勒进了他的胳膊和小腿,他整个人被迫和椅子扭曲成同样的形状。现在的他无法做出任何抵抗,不论胡会涛怎么对待他,施加残忍的折磨亦或是朝着心脏来上利索的一刀,他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。
  当头脑脱离了亦真亦假的胀痛感,娄嘉弥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时间。
  “我昏过去多久。”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他那干巴巴的嘴唇里冒出来。
  “十几个钟头吧。”
  胡会涛终于把柜子挪到了角落里,直起腰来擦了把汗。
  “你个王八蛋。”娄嘉弥突然破口大骂,他剧烈的挣扎,像一只掉入了滚烫油锅里的虫子,椅子弹起来又重重的磕到地上。
  “你个混账东西,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,你居然又对我来这招。你……”
  他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,一口气骂了这么多,他有些喘不上气来。
  “什么叫又来这招?”胡会涛疑惑的问。
  因为手表已经送了别人,所以胡会涛拿出传呼机看了眼时间。他要走了,临行前来到娄嘉弥身边拿走了他的钱包和口袋里所有的东西,在即将迈出门口的时候,又转过头来交代了几句。
  “我不会伤害你的,放心。”
  “放屁吧你。”娄嘉弥呲着牙齿,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。
  “我每天都会来送饭的,等到事情结束,我就会放了你。”
  “等等,等一下,别走!”
  娄嘉弥奋力的嘶吼着,也可以说是恳求着。他和椅子一同狼狈的摔倒在地上,已经走出去的胡会涛不得不折返回来,把他重新扶起来。不得不提的是,他实在是太瘦弱了,胡会涛甚至都没有发出使出力气时该有的哼唧声。
  “至少告诉我原因。”娄嘉tຊ弥急切地询问着,刚才的摔伤对他来说不值一提。
  胡会涛默不作声拿手在脸上抹了一把,那张憔悴的脸阴云密布,仿佛他的灵魂也一同被绑在了椅子上。毫无疑问他考虑过对这个问题拒不回答,但也许是出于怜悯,最后他还是开口了。
  “对不起。”他用很凝重的口吻讲,“我……不能让你救她。”
  娄嘉弥根本不需要讲话,他的眼睛已经表达出了最强烈的震撼。
  “娄樾,必须死。”
  “你疯了。”娄嘉弥喘着粗气,仿佛随时都会重新昏过去。
  “我是认真的。你肯定难以理解,但如果她活着,我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。”
  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形容此刻的胡会涛,那一定是冰。只有那令人不敢靠近,不存在一丝温柔的坚冰配得上他近乎变态的冷静。
  “所以是你!”娄嘉弥万分惊恐地讲着,“当年那个一直没有找到的凶手就是你。”
  不管娄嘉弥再怎样的歇斯底里,拼命的挣扎,亦或是鬼哭狼嚎,胡会涛都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离开。随着一声碰撞,孤儿院地下室的门再度被关上,里面的所有叫骂声都被装进包裹丢到了另一个世界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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