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娄嘉弥。”在静下心来思索片刻之后,魏鑫明终于开窍了。“你不是来买保险的。”他若有所悟的说。“实际上,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,娄嘉弥有没有在这里工作过。”钱荣不忍心继续欺骗他。要说魏鑫明一点都不失落,那绝对是假的。但他还没有完全沦为金钱的奴隶,在一阵令两个人都很尴尬的沉默过后,他揉了揉坑坑洼洼的鼻尖,露出朋友式的温润笑容。...
第二天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,钱荣就被脑海里不安生的思绪吵醒了。她怀疑自己一夜没睡,或者换种说法,她感觉自己睡着的时候都在思考。她把冰冷的面包当做女儿潦草的早餐,然后出门前往丈夫先前离职过的公司。
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像丈夫一样对她撒谎,那么她就清楚的记得,娄嘉弥之前在保险公司有过很长一段职业生涯——至少他自己是那么说的。那是好几年前了,当时的娄樾还没有摆脱婴儿肥,只知道把头发扎成朴素的马尾,而娄嘉弥总是把公司里的趣事搬回家里,让母女两足不出户就能欣赏到客户来闹事时暴怒的表情,时不时地,还会有一些为了业绩而闹出的桃色新闻,每到这种时候,钱荣就会让娄樾去看看厨房的水是不是开了。
所以钱荣从未怀疑过它的真实性,她不是小瞧自己的丈夫,但她真的不认为娄嘉弥有作家那样化虚幻为具体的能力。
她赶到的时候他们还在跳晨操,比冬日里冰冷的太阳更加富有热情。随后是振奋人心的业绩分享环节,昨日的销售高手在台上口若悬河,播撒着宝贵的信心,整个职场就是一幅农耕的画作,台下的人和枯萎的树苗一样重新获得了生机。
和钱荣预先料想的不同,根本没有人因为她的到来而露出疑惑的表情。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,离职与入职是每天的常规节目,要是哪天没有新陈代谢反倒显得古怪。
他们把他当成了新人,有人给她腾了张凳子,还小声的责备她明天不要再迟到。
在经历了如坐针毡的十几分钟之后,历来果敢的钱荣终于憋不住了,她把会场的纪律揉成一团丢到脑后,和左边的人攀谈起来。
“你认识娄嘉弥吗?”
“什么?”
台上分享的声音太大,那人疑惑地皱着眼睛。
“娄嘉弥。”钱荣重复说。
“是新出的产品吗?”
这种恶作剧般的对话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又上演了几次,钱荣问遍了周围所有的人,而他们的回答像是排练好了似的并无二致。这令她的情绪糟糕到了极点,她站了起来,凳子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滑蹭声,当她准备从后门离开的时候,台上的人叫住了她。
“是今天新来的伙伴吧,来,上来,”那个穿着棕绿色连衣裙的宽腰女人冲她热情的招手,“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。”
不等钱荣做出反应,那聒噪的掌声就已经在会场的各个角落里响起来。如果有人以为这阵仗tຊ会令她紧张,那就太小看钱荣了。在短暂的调整之后,她机敏的脑瓜就立刻辨识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,迎着好几十双如慈母一样含情脉脉的目光,她迈着不卑不吭的大步走上台去接过了话筒。
“谢谢。”她用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方式客套了一下,随后便毫不掩饰的直抒胸臆,“你们有认识娄嘉弥的吗?”
包括宽腰女人在内,全场所有的人都像露出水面的鱼一样张着嘴巴,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。
“我再说一遍,娄嘉弥,认识吗。”
“呃,让你上来是为了……”宽腰女人局促不安的说,但刚说了一半就被打断。
“所以这里也是他的幌子是吗。呵,好吧,打扰了。”
带着满腹的怨气,钱荣把话筒塞回那人的手里,然后像一头随时都会爆发的牛一样气冲冲的扬长而去。进到相对孤僻的电梯之后,她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,用拳头猛烈的锤击着那个无辜的‘1’。
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瞬间,一只富有冒险精神的手突然伸了进来。
是个喘着粗气的急匆匆的男人,不过看上去似乎没有恶意。他长了一张臃肿敦实的厚嘴唇,鼻头处坑坑洼洼,脸上的肉都很不懂事的堆积在颧骨处。身上套着单薄的西装还打着领带,标准的销售行业工作者的派头。
“我刚才都听到了,你找娄嘉弥是吗?”
“你认识他?”钱荣一下就来了精神。
“对,你问里面那些人是没用的,他们都是新来的屁都不知道。我和娄嘉弥以前同一个小组,我,他,还有两个大学毕业的姑娘,和一个学过会计的小伙,我们全都是高经理的人。”男人歇了两口气,然后接着说,“不过他们全都离职了,如果你要买保险找我就行,我现在是这层楼里资格最老的人。”
说着他小心翼翼的回头看了看周围,从这个猥琐的动作上判断,钱荣觉得他并不是。
“我没打算买……对,我是想要咨询一下。”
钱荣担心实话实说会把这人吓跑,便在精神上给他留了些虚假的希望。男人先是自我介绍,说他叫魏鑫明,得到过三次年度销售冠军。接着他们就聊到了产品,但不管魏鑫明的讲述多么风趣,那些话都和池塘中的鱼一样,只是在钱荣的耳朵边摆摆尾巴就游走了。她完全听不进去,只是像个机器人那样每隔几分钟就“嗯”一下。
他们的晨会很快就结束了,人潮和熙熙攘攘的声音一同涌出来,钱荣这才注意到自己和个碍事的桩子一样正堵在电梯口。魏鑫明把她拽到旁边一个相对狭小的职场里,有种不签一单今天就不放她走的架势。
“所以他以前的工作也像这样吗。”钱荣忍不住问。
“你说谁?”魏鑫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娄嘉弥。”
在静下心来思索片刻之后,魏鑫明终于开窍了。“你不是来买保险的。”他若有所悟的说。
“实际上,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,娄嘉弥有没有在这里工作过。”钱荣不忍心继续欺骗他。
要说魏鑫明一点都不失落,那绝对是假的。但他还没有完全沦为金钱的奴隶,在一阵令两个人都很尴尬的沉默过后,他揉了揉坑坑洼洼的鼻尖,露出朋友式的温润笑容。
“没事,坐吧。”他遵照传统的礼仪,给钱荣拉来一把凳子,“所以,你也是银行的人吗?”
“为什么要这么问。”钱荣疑惑不解。
“因为,你并不是第一波专门来找他的人……”
魏鑫明似乎陷入了权衡之中,把目光转向别处,但钱荣的逼问又让他不得不转回来。
“拜托。”钱荣说。
“是这样的,我也是听说的,你知道,我们的工作就是开开早会,然后就跑出去找客户,每天过得和抽奖一样。前几天,我听他们说的,银行的工作人员往这里打过电话也在找娄嘉弥。”
“是吗。”钱荣小声的嘀咕了一句,倒吸了一口凉气,疑惑地皱纹爬上了她的眉梢。
“不过我倒不惊讶,”魏鑫明撇了撇嘴巴,“我早知道他身上有秘密。”
“什么。”钱荣的双眼像蛇那样眯着。
“实际上,娄嘉弥没有在这里工作过。”魏鑫明的表情哭笑不得。
“可你刚才还说……”
魏鑫明伸手打断了他们拖拖拉拉的谈话,他走出这间屋子,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保温杯。这个注重养生的男人在杯中泡了枸杞,杯口正散发着冬日里诱人的热气。他猛猛的嘬了几口,陶醉地神情不亚于品尝美酒。等他干燥的嗓子不再有反对意见,他用比刚才更为饱满的声音说。
“他的确是在这里待过好几年。”
“应该有六年多。”钱荣说。
一声夹带着思考的哼唧。“没错。”魏鑫明说,“但就如我所说,只是待着而已,和工作是有本质区别的。”
“你能不能说的再通透一点。”
“我已经很直白了。”因为委屈他苦笑了两声,听着像是汽车排气管的轰鸣声,“就是说这么多年以来,他从来没有出过任何的业绩。”
“可是。”钱荣用试探性的口吻问,“据我所知,在这里没有业绩就等于……”
“没错,他六年多从来没有领过一分钱的工资。”
说到这里魏鑫明的嘴角不自觉的咧开了花,他比他的听众更加喜欢这故事。这种人的身上天生就贴着八卦的标签,配着别人家的闲事可以干吃好几碗米饭。钱荣默不作声,那种相似的感觉又将她拉回到昨天晚上。
“准确的讲,”魏鑫明补充说,“因为卖不出去任何的产品,他不到半年就被公司辞退了。”
“可他依然每天来上班?”
“是的。我知道你想问什么,他的确是整个职场里最奇怪的一个人,每天来就是和我们吃吃喝喝,有时候还去高经理家打牌。他人还很大方经常请客,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,我第一次感受足浴就是沾他的光。”
“你们就没想过他的钱是怎么来的?”
“当然想过。”魏鑫明总是急匆匆的抢话,仿佛一会要去赶趟火车,“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什么富人家的公子哥,后来却听说他是从孤儿院出来的。”
钱荣微微点了下头。“这句倒是真的。”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。
“后来我们干脆直接问他,他说,他妻子是纯金的。”
“你确定他是这么说的?”
“原话,就这句记得最清楚了。”
魏鑫明本来还在为自己的记忆力洋洋得意的笑着,但当他触碰到了钱荣警惕的眼神,他脑子里生锈的阀门终于被拧开了。他本来是懒洋洋的靠在墙上,忽然一下像军训似的站的笔挺,手里的枸杞茶豁出去一半,那紧张兮兮望着钱荣的样子,经常能在说错了答案的学生身上见到。
“等一下,冒昧的问一句,您是他什么人?”他甚至用了敬词。
“你不用紧张。”
钱荣的安慰在他听来就等于默认。一个几十岁的大男人,立刻把脸深深的埋进手掌里,他羞愧到了极点,像是在怀疑自己为什么要长嘴巴。
“嗨呀,我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,你就当我放了个屁,我什么都没说。”他伸出巴掌,做出一副想抽自己耳光的架势。
钱荣把他的手按下去,这招很有效果,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抵挡女人温润的掌心放在他们的手背上。他算是被驯服了,马戏团里的狮子什么样他现在就什么样。
“请不要担心,我们两个闹别扭了,很麻烦的那种。我向你保证,你和我说的话不会有任何一个字传到他耳朵里去。”
但魏鑫明支支吾吾的,还是不肯放过自己。
“我还以为你只是他的什么朋友,或者记者之类的,我绝对没有想要倒是非,娄嘉弥和我关系不错的,虽然这几年我们是没有联系过……”
“你能不能像个男人!”
直到钱荣忍不住腌臜了他,他才把那套矫揉造作的表演收起来。有其他的业务员想要带着客户进来谈点正事,刚打开门,就被那声怒吼撞了出去。
钱荣叉着腰,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,把自己的音量调回到正常水平。“关于我,他还说了些什么。”
“没什么别的了,”魏鑫明有种老老实实配合调查的架势,“他就说只要和你结婚,每个月就吃喝不愁。就这些了,”他耸了耸肩,“你相信我。”
作为报答钱荣提出请他吃午饭,感谢他无偿捐赠的这个上午。他们去了一个允许喝酒的小炒店,魏鑫明嘴唇上的拉链一沾上酒精就彻底失灵了,打开的话匣子再也关不上,把哒哒不停地讲述着他们以前的故事。
就和大部分酗酒的男人一样,魏鑫明天真的认为自己是桌上的主导者,完全没意识到他已经成了猎物。钱荣每次主动敬酒,他都会发出一串咯咯咯的傻tຊ笑,和被催肥的猪猡没什么区别。
理性的那一面挖不出什么东西了,钱荣只不过想试试另外一面。
“我那时候笑话他不是男人。”魏鑫明的笑容怎么看都很猥琐,嘴角上挂着泡沫。
钱荣不插嘴,只是把脑袋撑在桌子上,听着他讲。她有些小后悔,之前忘了人在喝醉之后废话会成倍增加。
“当时团队里那个小姑娘明显对他,嗝儿……对他有意思,也许是看上了他的钱吧。”他那红彤彤的脸蛋像两个熟透了的柿子,使他本来就不正经的表情更加猥琐,“我还提醒他不要昏了头,但我承认,我当时是有点嫉妒。”他拖着长音的笑声犹如鸭子在叫,“但那完全是多余的,他压根就不上钩,总感觉,他对打牌的兴趣比女人强好多倍,输得越多还越爱打。实在是输光了他也有办法——”
他在耳朵边比划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,朝后面仰过去,砸在了一对小情侣的身上。钱荣用非常诚恳的道歉赎回了他,而他实在是喝得太多了,被人家男朋友扇了两巴掌依然傻乎乎的笑着。
“我说到哪里了,哦,对,你们闹别扭了?闹的好啊,你觉得我怎么样,我感觉我们两个挺配的。”爬起来之后他接着说。
几杯酒下肚之后,他的本性暴露无遗。紧接着他便开始讲述自己不幸的婚姻,用一堆颠三倒四的句子,还带着假惺惺的哭腔,关于他年轻时多么英俊却娶了一个无比丑陋的女人。当意识到他再也说不出更多关于娄嘉弥的信息之后,钱荣把他支去了厕所,希望那里的镜子能够让他冷静一下。而她则趁这个机会买单离开。
如有内容侵犯您的合法权益,请及时与我们联系,我们将第一时间安排处理。
Copyright © 2019-2023 xywenxue.com. All Rights Reserve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