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念春此时开口,拍了拍赵玄肩膀:“这位赵兄堪称年轻俊才,身强体壮,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,来时我曾见到一大片农田,遇上赵兄可谓拨云见日,以小生之见,便他吧。”说完,闭口不言,额头大片冷汗滴落,尽量不惹怒恒在心口的剑气。...
果然,是神。
在通天彻地喊声中,那股韵味愈发强大,人群发自内心喜悦。
桃树林不停摇曳,魂魄不甘窥伺活人气息,无奈退走。
赵玄看在眼里,没说什么。
因为他左侧站着一个人,读书人。
身穿交领大袖,头戴网巾,手中握着洒金纸扇,一举一动灿然若贵公子。
“顾某有礼,见过赵兄。”
赵玄点点头,抱拳还礼。
三教中,儒门为入世门派,信徒多为读书人。
平生志向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。
常挂在嘴中一句话便是科举做官。
文武虽有差别,都在一个碗里吃饭,场面还算融洽。
读书人叫做顾念春,为春江府一名侨居学子,举人功名。
“赵兄,可愿与顾某暂且同行。”顾念春开门见山:“有名震春江府的赵兄在,无忧矣。”
说完,一指绣楼继续开口:“这座绣楼里面的东西,很凶。”
“进去了?”
“嗯,一堆尸骨,死状极惨。几乎填满了整座绣楼,修罗地狱也仅是如此而已。”
“尸骨堆中央,顾某看见了一座棺材,白漆,上面带着泥土。”
按照民间丧葬,棺材一共分为五等颜色:红黄黑金白。
正常生老离世,无痛无病无灾而走,为喜丧,用红漆棺材。
黄色为木本色,通用极多,为平民百姓,穷困潦倒之人所用,因刷不起红漆,通常被叫做一副薄棺材。
黑色晦暗不明,主凶,通常为横死之人所用,棺材上会书写镇魂镇尸之咒语,避免作祟。
金色为金棺,材质通常为黄铜或者黄金,极其贵重,非王公贵族不可使用,有使主人在地府也能继续安享富贵之含义。
至于最后一种白色棺材,为未出嫁或刚出嫁却突然死去的男女、夭折的孩童所用,以示自身洁白无瑕。
按顾念春所言,白漆棺材,周围一圈男子尸骨,再加上这些人高呼不停的娘娘,棺材里面的物件,恐怕便是韵势的主人,无名神道。
“你书读得如何?”
赵玄问道。
“尚可。”
顾念春矜持一笑,二十岁的举人,不敢说前无来者,后无古人,仅在春江府一地,道上一句天才不为过。
赵玄不关心顾念春功名,问得更直白:“可养出浩然正气?”
“未曾。”
提及浩然正气,顾念春叹息不止,自文圣开辟浩然正气后,天下读书人皆可以读书明智,领悟书中意思,养出一股专克邪祟、鬼神、不公的气息。
浩然正气不止出现于修行人身上,就算从未修行过的书生,只知道皓首穷经,也能养出来。
在某些老学究眼中,哪怕修行境界高到天上去,同为读书人,我有浩然正气你没有,你便只能规规矩矩对我执弟子礼,听我讲道,大我百千岁也是如此。
顾念春苦笑摇摇头:“赵兄,若是顾某养出浩然正气,早就荡平此处,难啊。”
随即吟诵出几句诗,自怨自艾。
赵玄说道:“那便准备动手,战利过后再论。”
两人谈话功夫,呼喊声恰好停息,随即便是大摆宴席。
赵玄与顾念春两人同为外客,被殷勤请上主座,对饮之人不是村长镇长,便也是祭祀官。
顾念春主治礼经与易经,待人接物如沐春风,三两句话便与祭祀聊起,遇到奉酒不推迟,一口下肚,引得阵阵叫好。
赵玄低头吃肉,眨眼间便是一只肥鸡下肚,喝了口茶水,又吞下十斤牛肉,亦惊得一片高呼。
“郎君是武道修士?”
忽然,有人问道。
席面顿时静下来,十几双眼睛都看来,眼底有透不透摸不清的情绪。
“算不上,一个剑客罢了。”
“剑客好,身强体壮,好好好……”
赵玄继续吃饭,武夫动手消耗气血,吃的越多,气血便越充足,席面味道滋味不坏,重油重盐,至于酒菜里所蕴含的毒素,区区断肠草,上不得台面。
酒足饭饱,祭祀后,有乡老站出来,端酒杯挨个敬酒,很快来到两人面前。
问道:“不知二位家中可有婚配?”
“未曾。”
“没有。”
如此,乡老脸上笑意愈发深重,道:“所谓良辰美景,千里姻缘,二位相逢即是有缘,又未曾婚配,真可谓,缘分天定,不可推辞。”
“小女年方十八,生的貌美如花,如同天女下凡,琴棋书画,吟诗作对,样样精通,可谓良配。”
“不知二位,可有愿意结亲者?”
赵玄一脸古怪,吃饱了直接开打就行,怎么还有结婚流程,没道理进一趟小洞天,反手捞了个未见面媳妇儿。
不妥。
“心有所属,实难从命。”
顾念春此时开口,拍了拍赵玄肩膀:“这位赵兄堪称年轻俊才,身强体壮,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,来时我曾见到一大片农田,遇上赵兄可谓拨云见日,以小生之见,便他吧。”
说完,闭口不言,额头大片冷汗滴落,尽量不惹怒恒在心口的剑气。
赵玄没什么情绪,“把新娘子叫出来,选择谁就是谁。”
提议不错,乡老思索一番点头同意,转头走向喜屋。
“赵兄,顾某错了,松开些剑气,快喘不过气了。”
“战利七三分,我七你三。”
“善,大善!”
顾念春轻摇纸扇,心中波澜不止,刚才那一刻,他真觉得自己将死,剑气透骨森寒,与绣楼带来的恐怖不相上下。
不愧为上面要求交好之人,果真有本领。
没过多久,三声锣响,身穿大红霓裳嫁衣,带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走出喜堂,由侍女扶着来到两人面前。
红盖头遮蔽视线,新娘子站立原地不动声色,恍若木雕。
良久,伸出手指指向一人,天籁般道:“妾身愿托付于赵郎君。”
顾念春大笑:“哈哈哈,赵兄,鸳鸯被里成双夜,只羡人间不羡仙,这可是大喜事,当浮一大白,请!”
酒杯递在眼前,赵玄没理,而是问道:“倘若我不答应,何如。”
“愿与郎君长相厮守,生生世世,永不分离。”
有些难办。
赵玄按住惊蛰,眼底泛起雷光,过了一会儿,雷光停息。
笑了笑,他看出眼前女人并不是本体,而是被寄托的化身,与机械木偶并无二致。
想要快刀斩乱麻一击毙命,眼前是龙潭虎穴,也得闯一闯了。
“我答应了,不过,我之挚友愿做礼官,可否允许。”
“郎君所请,妾身无不应命。”
赵玄起身,饮下酒水,拍了拍顾念春:“走吧,逃不开。”
顾念春叹了口气,与赵玄一起被簇拥进喜堂。
喜堂宽大,此时满满当当站着人,脸上带着同一种笑意,望穿秋水般看着赵玄。
之前聊过的少年端着酒杯侍立,与新娘侍女一左一右,看见赵玄后,脸上笑意减褪,随即低下头,不敢再看。
顾念春走到正堂下方,看着摆在正堂最上方的两个座椅,顿了顿,座椅上也没人,只有天地二字代替高堂。
于礼不合。
不过,这不是他该担心的事情,清了清嗓子,高声道:“两姓联姻,一堂缔约…看此日桃花灼灼,宜室宜家……好将红叶之盟,载明鸳谱。”
“开礼!”
第二十八 喜堂
赵玄当然不是来结婚,平白无故成个家,谁乐意?
当进入喜堂之后,看到天地两字,他们知道绣楼上,那具白漆棺材被移到何处。
就在眼前盖着红布的桌子地下。
桌上瓜果三牲俱全,偌大猪头笑盈盈地,像是对死人祭祀,而非活人婚礼。
顾念春讲完唱词,已至“一拜天地。”
赵玄没有动,新娘也没有动,四周宾客,脸上笑意如初,盈盈看向他,仿佛在催促:带上那朵红花,共结两姓之好。
红花被侍女端到眼前,正欲系上,赵玄却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。”
“郎君可是对妾身不满意?”
新娘转过头,哪怕有红盖头遮挡,传递在身上,仍有股被注视感觉。
“没这个意思。”赵玄环顾喜堂,眼底光芒越来越亮:“知道你与谁有关了。”
“远古八神,婚丧嫁娶真君。”
新娘没回话,依旧看着他。
“你不可能是祂化身,否则镇压我们易如反掌,你或许是修行了祂的仪轨,触摸到一丝气息,于是在这里造就了这场局。”
“婚丧嫁娶局!”
“你听过螳螂吗,一种很有意思的虫子,螳螂结婚之后,母螳螂会将公螳螂吃掉,用于汲取营养,生子。”
“不想永生永世继续做木偶,你想活,十年一届大婚,一年一届小婚,窗外数不尽的桃林,里面埋藏的魂魄,就是你这吃掉的新郎吧。”
赵玄拔出惊蛰剑,声若雷霆:“这座喜堂,便是你仪轨的主要阵势,从内到外杀机纵横,非邀请不得入,是否。”
“郎君聪慧,妾身钦佩。”新娘声如天籁:“既然知道为何当时不走,反倒要进来。”
赵玄,“总要摸清楚底细,不明阵势如何破局……顾兄!”
瞬间,浩荡雷光自剑中掀起,炸开自行将要束缚住他的红花。
顾念春大笑诵诗:“雄鸡一唱天下白!”
原本将要围上来的人群霎时顿住,脸上笑意不再,互相对视,眉目中满是不解。
“愣着做甚,快走罢。”
众人纷纷如梦初醒,看了新娘子一眼,眼见没有反对,便都从门口挤了出去。
只是没过多久,喧闹起来,脸上再次浮出那种笑意,此时不再进来,而是堵在门口,里三层外三层,将所有可以出入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。
“郎君,你我…缘分天定。”
“屁!”赵玄驳斥之:“人定胜天!”
随即一剑自上而下砸落,千钧之势,压得桌椅摇晃不停。
新娘挥手,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势席卷,体现在颜色上,便是漫无边际的白色潮水,既虚幻又真实。
在潮水中间,赫然沉浮着一座白漆棺材,棺材打开一道缝隙,伸出一只芊芊玉手。
铛!
剑势抵消,棺材与新娘重叠在一起,悠然轻笑。
“来!”
简单一个字,白色潮水中,骤然浮起尸骨,身上都带着朵红花,前赴后继扑向两人。
就算被碾成粉末,亦能自潮水中无穷无尽归来。
“郎君,何必挣扎。从了罢……”
从了罢……
从你个头,老子又不是宁采臣,没有和鬼接亲的爱好。
惊蛰剑投入水中,定住棺材,使得尸骨一旦出现,便被雷电剑气劈成粉末。
剑修无剑何如?
有拳!
拳也是剑!
赵玄浑身气息张狂,一拳递出,几乎不下于五境见日修为战力的一拳,让新娘终于不再洞若观火。
一拳,苍天砸落!
顾念春远观此拳,忍不住面露惊色,剑修弃剑不用,一拳威力之强竟不下于握剑。
“挥袖即风雨,一气震山河!”
诗篇念出,灵气附加于拳,威力更上一层楼,竟活生生自现实砸破虚幻,击落藏在水里的棺材。
棺盖破碎,露出里面——一件素白嫁衣,与一只手。
一只手?
赵玄嘴角一撇,觉得晦气,这年月,一只手都能成神。
“这不是本体。”顾念春高声道,刚才那拳震得有点耳鸣:“慧眼看过,手上牵扯痕迹在极远处,是这鬼神将自己支解了,大概是因为小洞天里的限制!”
小洞天禁止见日境界行走,传道千年不止之鬼神,日积月累下境界决然不止见日。想要在洞天存活下去,哪怕是鬼神,也得自斩境界。
将自身肢解化做分身,待到机会来临再聚合升格,无疑为最好办法。
这是一条暗地里的毒蛇,招惹上就会藏在阴暗处窥视。
不过争都争了,来再多亦无惧!
赵玄拳头再次紧握,衣袖飞扬,蕴藏在里面的恐怖气息爆开,直接压得新娘盖头破损,露出断裂的手臂。
那只,藏在棺材里的手,与手臂融合,新娘境界在这一刻无限逼近于见日。
它说:“负心人。”
来人不答,自是出拳攻杀!
拳掌相接,所延伸出一层又一层的气浪,吹倒烛台、桌椅、三牲,让在旁观战的顾念春不得不再次后退,以免误伤。
“负心人,奴家记住你了。”
新娘左手道出此言,裹挟出浓郁雾气潮水,声音渐行渐远,待到雾气散去,面前已空无一人。
只余惊蛰剑镇压着的红嫁衣。
“你让它逃了。”
赵玄注视顾念春,冰冷至极。
这位读书人自进来后只出过两招,并未进入正面战场,在生死攻杀中一直袖手旁观,本以为会在那鬼神驱使新娘要逃离时施术拖住,造成斩杀之机会。
谁知从头看到尾,只顾保全自己。
此为大忌!
感知到剑气自四面八方透入骸骨,顾念春瞪大眼睛,“别急着动手,那鬼神顾某不是不愿拦,实在是拦不住。”
“雾气升腾时,不止于鬼神自身力量,更掺杂着小洞天的阵法痕迹,例如小洞天门扉,顾某非阵法天才,更非境界高妙之人,如何能以一己之力撼动洞天。”
解释尚可,赵玄收了大半剑气,残余一半由顾念春帮忙养着。
翻看红嫁衣,是件不错的法器,差半步可迈入灵器之行列。
先收着,出去之后找万宝楼售卖,约能赚些灵玉。
至于棺材,不是法器灵器,就是一具普通棺材,所承载的神异来源,全凭底板上镶嵌的一枚铜板。
正面为喜堂上白漆棺木,反面为娶字。
娶谁?
收好铜板,赵玄走出喜堂,门外人看着他,他也看着他们。
少倾,拍拍手:“都散了吧,回家去。”
乡老嘴里嗫嚅几声,忽然跪下来,在跪下之后,身后所有人也都一起跪下来,原地只剩下两人站立。
“仙人,饶命!”
“仙人,饶命!”
“……”
“都起来,不杀你们。”
没人起身,少年想站起,刚有动作便又被身边的一个妇女按下来,头颅砸在地上,咳出沉闷响声。
赵玄叹息道:“不起来,那就跪着吧。”
“不是不愿起,是不能起。”
乡老磕头道:“娘娘走了,可还会再回,你二人大可一走了之,我们生民世代安息于此,何其无辜!”
什么狗屁道理,就因为你们是本地人,助纣为虐败露后不庆幸自己没死,反倒怪罪被迫害者。
“按你们的话,我该死在这里?”
鸦雀无声,似在默认。
所谓饶一命,不是让人不杀他们,是劝人自尽,为来讨好鬼神,迎回鬼神,继续荒诞无稽婚礼,凭子孙黄发垂髫,怡然自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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